我和我追逐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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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眼睛在夜的颜色里望穿了所有的黑暗,将期待一日日折叠成山,可终究扛不起上苍的容颜。白云飘过我的长发,从春走到冬,终脱不了漂泊的宿命。

(一)

我是个没有家的女子。从小我就混迹于肮脏混乱的人群,跟着一群衣着破烂不堪的人们沿街乞讨。我不知道自己是谁,我身上流着的每一滴血都没有确切的源头,因而根本没有热度,在生命的寒冬里一直凝结成冰。我成了一个与温暖绝缘的女子,即使在烟火纷飞的璀璨街头,我也能感到浑身的血液静寂无声,连呻吟也学不会。因为,没有人教过它们,没有类似于街上那些拉着一群孩子的手安然向前走的人,轻轻抚去它们的每一滴泪水,对它们说,孩子,疼了就要大声喊出来。

我跟着那群很老很老的乞丐,在苍蝇与虱子的队伍里披着一床散乱的禾杆,缩在墙根慢慢地闭上眼睛。晚上总会有很迷人的星空,在这个浩瀚无边的宇宙俯视这尘世的流浪儿,满眼怜悯。我饿得整夜整夜的睡不着,在无人的角落里静静仰望那头顶的精灵,用膜拜一尊佛的眼神。我不知道我可以祈求什么,因为我的神经早已冻结,没有归依的孩子,竟连祈祷都失去了对象。可是我知道自己是不想这样的,不想这样日日睡在这灰尘纷飞的苍蝇窝,让自己的身体慢慢沾染那些肮脏的气息,因为我看见自己深夜里渗出眼眶的泪,竟长成一颗星星的模样。

于是我站起身,在这群全部躺倒的麻木人群中,用力扯出自己的灵魂,让它与星星对视。我开始听见心脏热烈地跳动,一蹦一蹦,姿势优美如一支舞曲。

我开始渴望幸福。纵然,在那样一个珍贵的时刻,我所知道的幸福概念,仅限于乞讨时多得到一个馒头。

(二)

我依然无法改变我的生活,因为我没有任何力量,即使我握紧拳头,也不能打死一只讨厌的苍蝇,饥饿令我生无安宁。

直到那天,当我照例和那群衣不遮体的人们一起端着破烂不堪的盘子,表情麻木地缓缓走上街头,突然发现天上的太阳特别大,上帝的眼睛炯炯有神地俯视着我。

我拖着疲惫不堪的脚步,慢慢走向一个衣着光鲜的男人,将盘子高高地举起,口中念起一贯的乞求话语,一字一句地哀述着生活的艰辛。那时,我已经三天没有吃过东西了。

那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抬起皮鞋一脚将我揣倒在地上,破口大骂,娘的,老子有钱拿去扔也不给你,给我滚!

我双眼冒着熊熊的火,烧得浑身的神经一丝丝哗哗作响。我感到胸口剧烈的疼痛,那皮鞋的锯齿竟冷冽如刀。我第一次受伤了,不是肉体上浅薄的概念,而是我的心脏,开始剧烈地颤抖了,真实地颤抖了。原来,我这个从不知耻的女子,这个如苍蝇般一向在尘世中行尸走肉的女子,在那个星光璀璨的夜,真的学会了挣扎。

你这个死乞丐,你拿眼瞪我?老子再给你一脚!那个男人再次如一只凶猛的野兽般咆哮,话起脚落,快要向我瘦骨嶙峋的身体再次击来。

突然,我听到“啊”的一声惨叫,那个嚣张跋扈的男人重重地倒在地上,杀猪般的嚎叫起来。一只刚劲的脚,稳稳地落在他胸膛上。

我沿着那只脚往上看,目光触到一个高大伟岸的男子,剑样凛冽的眉,吐着阳刚不羁的气息,骄傲的鼻翼微微上扬,冷冷地说,狗杂种,给她道歉!

此生的第一次,我看见一个凶恶的男人匍匐在我的脚下,以最卑微的姿态,声声哀求。第一次,我发现自己变成了人,不是萎缩在角落的人,是直面上帝仰首挺胸的人。

我突然产生一种错觉:我真的是乞丐吗?真的是吗?到底我是乞丐,还是他是?

那个救了我的男子定定地望着我,眼中盛满晶莹的湖水,丫头,跟我走吧。

我抬起头,像凝望一颗星一样读他的眉眼,整颗心都在激动地颤抖。是的,上苍,是我的整颗心,整颗曾经与苍蝇的血液混合在一起的,现在已经学会挣扎,学会渴望幸福的心。[next]

(三)

我跟他走了。那一刹是上帝在云端对我点了头,慈祥而有力。

我跟在他高大的身影后,步入了他的家,眼睛突然害怕地猛烈一震:一帮穿着黑色皮衣的汉子坐在大厅里,粗野的眼神全部在我身上定格,嘴上叼着一根袅袅的香烟。

他轻轻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以示抚慰,转身对那群人说,兄弟们,这是你们嫂子,快叫。

我的脸色被他的粗犷与直白熏得通红,低头羞成一株迎风的草,可心里却灌满了无尽的甜蜜。但同时也有着隐约的不安,因为我知道,这个眉目如剑的男子,是一个黑社会老大,手下带着几十个弟兄,混迹于闹市,打打杀杀,过着腥风血雨的生活。于是我突然在这个温暖的房子里打了个冷颤,不知是恐惧还是担忧。这个空旷的屋子,就像生命无边的原野,我站在这里,和他紧紧挨着,却一时辨不清幸福的方向。

黑社会……黑社会……我心中喃喃地默念着,似要将这三个字解剖开来,将它们的血脉全部看清,以此来估算这一段幸福的寿命。

他温柔地看着我,丫头,去洗个澡吧。

在平生第一次踏进的浴室里,我将那种尘世间最洁净的液体疯狂地喷向身体,一遍遍地洗刷那些被尘土和苍蝇沾染过的细胞,几乎要将整个躯体都磨穿。我在那个洁白的花洒下抚着尘埃除尽的身子泪落如雨。原来,世上还有这种东西,可以用来洗刷肮脏,我用了整整二十年的时光,去换取这一刻的认知。

我一遍遍地洗刷,不知疲倦。我整个人都沉浸于这种清净的欢乐中,大口大口地吸进那些无暇的液体,兴奋得像一个刚来临尘世的孩子。可是,我突然忧伤,在这个茫茫的宇宙里,到底是谁赐给了我第一声叫喊,让我在这个灰暗的人间艰难匍匐,最后等到这一口无价的甘露?

我出来的时候,他惊呆了,将温柔的眼神定格在我的身上,竟一刻也不肯离开。丫头,你太美了,太美了。

我疯狂地冲进房间,在巨大的落地镜前凝视自己新生的模样。上苍,我竟是一个如此迷人的女子,有着烟火般璀璨的眉眼,洁白如雪的鼻翼,瀑布一样的长发,袅袅垂在纤细的腰间,花香萌动。

我的泪再一次汹涌成海。我在那圣洁的镜子前一遍遍端详自己的美丽,不休不止地呼号。

(三)

他抱着我,在耳边轻风柔拂地低语,丫头,从此以后,我就是你的家。

我抬起头,一脸无名的惊愕,家?什么是家?我被父母无情地从襁褓中丢弃在肮脏的垃圾堆之后,还有家吗?我不知自己的血液在谁的身上奔腾,我愚蠢而迷惘。

他双手抚着我的长发,一遍又一遍地疼爱,干净的唇慢慢地覆盖住我的眉,如安慰一个在街头流浪的孩子。

丫头,其实我也是和你一样的命,贱。一生下来就躺在尘土飞扬的大街,行人匆匆,我却无法认出与我血肉相连的一双眼。一个捡垃圾的阿婆把我养大,真的,养大了一个没有人要的垃圾,被世界丢弃的垃圾。后来我混上了黑帮,离开了阿婆,在这个社会里过着打打杀杀的生活,噬血如命。说真的,我也不知道那天为何会救你,因为我早已在无情的日子中变得冷血,不会对这个世界上除了阿婆以外的人产生同情。可是当我看到你孱弱的身体被任意践踏,没有一刻的犹豫我便冲上去了。丫头,我爱你。

他晶莹的泪,轻轻飘落在我的脸庞。

我睁大眼睛,像一个初次邂逅烟花的孩子,惊喜和疼痛填满了我的心。他,竟是和我一样的卑微,也只能在夜的胸膛中遥望星星的模样,默默地祈求幸福。我全身的血液在一刹那沸腾至极点,我终于找到了我的家,这个即将在人世间与我患难与共的男子,令人心疼的男子。我们苦难的血脉,就那样永远连在一起。

我紧紧地抱着他,铺天盖地的幸福从唇齿间呼啸而出,响彻云宵。 [next]

(四)

我真的有家了。很简单很温暖的家。至此,它的含义对我来说只是一个胸膛,一个包蕴着他滚烫的心的,火一样燃烧着将我拥入的胸膛。我要的如此简单,有这样一个坚实的依靠,将我的生命紧紧守护,一生不离不弃。我安静地睡在他的怀里,一闭上眼,就梦见满天的星星。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会出现星星呢?我明明是已经安憩于幸福之中了,为何还要在梦中将心折成最虔诚的形状,一再地祈求上苍?

我是个任性的女子,便将这紊乱的头绪甩向一边,只顾抱紧眼前这个眉宇清亮的男子,将快乐默默呢喃不止。我不愿去咀嚼那些迷惘的风尘,连懒慵的眼睛,也不想正视那些潜在的暗涌,我只握他的手,依他的肩,吻他的额,暖他的心,其他的细碎与零落,只配作我耳边的飞絮,一擦而过。

他是个英武俊朗的男子,我和他牵着手走在街上,连呼吸都充满安全感,不沾一粒细微的尘埃。我们依偎在茫茫的大海边,看它那广袤无边的胸膛,将每一滴水的血液紧紧装载,如一个慈祥的母亲哺育自己的儿女。于是我们黯然神伤,相拥不语,任海风巨大的手掌重重穿梭而来,拂过我们寂寞的脸,这一刻,我们无法幸福。因为清楚地知道,我和他,两个被上苍遗弃在角落的孩子,依然有着无法去圆的梦。

我们在萧瑟的街头踏过一地的落叶,在简陋的小吃店里吃着滚烫的云吞,吐出温暖的热气,在冷冷的空气中萦绕成美丽的圆,将我们紧紧包围。他喂我,一口一口,每一勺都盛满了甜言蜜语,来,丫头,好好吃,丫头要吃得白白胖胖、健健康康的呵。

我突然有种穿越时空隧道的错觉,恍若从一个满面尘土的灰姑娘变成了骄傲的公主,与心爱的王子携手共舞,风花璀璨无边,我沉浸于无尽的憧憬里……我低头将自己的容颜细细端详,这个清净如水笑魇如花的女子,真的是我吗?眼前这眉目如风的男子,真的是我朝夕相伴的恋人吗?

我挽着他的手,踏过天边灿烂的晚霞,奔向家的方向。为他做好吃的饭菜,就着热腾腾的气息与他一起享尽这晚间的欢欣。吃完后我在厨房将碗筷一一洗刷,一如我当日在那明净的浴室里,拼命擦亮自己肮脏的躯体。如今不同的是,我在洗刷我们美好的生活,一遍又一遍,欢欣得不知疲倦。

这样的生活,慢慢地浸润着我的神经,让我所有的血液都融了进去,无法分离。我知道,我真的有家了,而且在这家的港湾里,我这艘船像个任性的孩子,怎么也不肯有一刻的分离。

我紧紧地握着他的手,错乱无序的掌纹便安然排好整齐的队,以拥抱的姿势一一相缠。我知道,我不会再放开了。

(五)

可那天上帝睡着了,梦中的手不小心碰翻了桌上的酒,淋得人间泪雨纷飞。于是,在那个阴雨飘飞的晨,我一醒来便抓不到他温暖的手,只碰落枕上一张冷冷的字条:

丫头,这些和你在一起的岁月,我幸福得无法言语。我是多么渴望从此就这样持续下去,日日拥你入怀,不再让指尖碰到一丝血腥,远离那些厮杀的日子,从此与你安静地慢慢老去。可是我无法逃避,在从前血腥的拼杀中我已经结下了太多的仇家,我必须去面对,像一只为生存而搏斗的狼。我去了,我心爱的丫头,为了你,我一定会活着回来,一定会。

我的心轰然从天堂坠落地狱,胸腔里有无名的痛疯狂喷涌而出,炙烧着所有崩裂的神经。他走了?他走了?不,他会回来的,一定会回来的。

我等他。

(六)

可我终于还是没有等到。我的眼睛在夜的颜色里望穿了所有的黑暗,将期待一日日折叠成山,可终究扛不起上苍的容颜。白云飘过我的长发,从春走到冬,终脱不了漂泊的宿命。

我已经长成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眉目已不再清澈如水,可是一直都无法褪去他挺拔的倒影。我终于老了,老成一支残尽的烛,泪痕阑干。只是从未停止过仰望夜空,那星海浩瀚的夜空里,哪一颗星星才是他的眼眸?

亲爱的,我快要到你的身边去了,等我摘下这最后一颗星,就去陪你,永不分离。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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