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母亲 丽红之声节目文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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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在某一天,你曾经看到我身边有这样一个女人。她总是试图来拉我的手,而我总是习惯性地甩开。

 

让我们和那些日子说永别。 ——题记

如果在某一天,你曾经看到我身边有这样一个女人。她总是试图来拉我的手,而我总是习惯性地甩开。然后她又试图和我靠得很近,而我一定会走得更快。因为我个子比她高并且比她年轻,她只能小跑着喘着粗气艰难地跟在我后面。她总是眯缝着眼睛,左边鼻翼下方有一颗大大的痣。仔细地看,那颗痣上面还有绒毛。我会告诉你,她就是我的阿姨。
她和我们生活在一起。晚上,她住在我父亲的房间里。数一数,快三十年了。
我和我母亲睡在一起。在一张雕花大床上。那是外婆在母亲出生前找全城最好的木匠做的。一张架子床。黄花犁木的——从海南岛上运送过来的海南檀。它来自于山谷,纹理精致美丽。当年的能工巧匠在床围子上雕刻着梅、兰、竹、菊,是那样的空灵、典雅。
  我刚刚学会走路的时候,就被扶着在这张雕花大床的床围子四周爬来爬去,小脚丫子踩在梅兰竹菊的雕花空隙里。大床长两米,在我童年的时候,我发现它比我在同学家看到的所有的床都长。于是,我猜测母亲家的人一定非常高挑。可是,只能是猜测,因为我没有见到过他们。
  我甚至没有亲眼见到过我的母亲。
不过我有一张她的照片,就在我的雕花大床上。不是正面的,是四十五度角。母亲微笑着,嘴角有一个浅浅的酒窝,穿一件小圆领的白衬衣。漆黑的头发是自来卷,卷得很厉害,用一张白丝巾随意地束起,拢在胸前,像一朵盛开的菊花。
  母亲在我心里永远是四十五度角的。
我的母亲叫曼莉。  
我的母亲,曼莉是一个绝色的美人。绝色的曼莉还是一个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女子。我听说,当年,在阿姨工作的那个厂里,为了曼莉,年轻人分成了几伙。一伙人总是变着花样地欺负她,于是另一伙人跳出来保护她,还有一伙人悄悄跟在母亲后面,远远地看……
我父亲是保护她那一伙的小头目。那时候,他刚从大学毕业,等待分配。可是那边武斗实在很厉害,学校寝室都烧了,父亲没办法再呆下去,于是逃了回来,和爷爷奶奶住在一起。正是血气方刚的年龄,却突然意外地获得了一种无所事事的自由,于是就跟着厂里的人加入了保护曼莉的小团体。父亲因为总是很英勇,很快就成了小头目。
可是奶奶常常一边帮父亲清洗伤口一边说,你连带去的被子都保护不了,都被人烧光了,你哪能保护得了人家曼莉?
我多么想亲眼看看绝色的曼莉。我睡在她睡过的雕花大床上。睡在她温暖的怀抱里,满是茉莉一样的清香气息。我每天晚上都要看到她的照片才能安然入睡。我的母亲,我一遍一遍在雕花大床上呼唤她的名字:曼莉。
我在雕花大床睡了十八年,直到读大学,离开家,住校。
小时候,我喜欢缠着阿姨,听曼莉的故事。阿姨和曼莉是小学同学。曼莉在很小的时候就没有什么同性的朋友,因为她太漂亮了,所有的女孩和她在一起都会黯然失色。可是阿姨从小就是最丑的女孩。头发稀疏,四环素牙,眼睛因为太小而不得不很困难的睁开,左边鼻翼下一颗大大的痣。哦,阿姨和谁在一起都只会是绿叶,于是索性找了一朵最美丽的花来陪衬。
我总是偏着头一遍一遍问阿姨,曼莉漂亮吗?
阿姨于是总是摸摸我的小脸,一遍一遍回答:她漂亮极了。我再也没有看过比她更漂亮的人呢。
可是听阿姨说,我美丽的母亲曼莉,没有过过什么好日子。外公解放前是资本家,但是对工人还算不错,所以解放后得到了一定宽恕,没被判死刑,只是抓去陪宰。
    陪宰?懂吗?
    我睁着大大的眼睛,虽然这个故事我已经听阿姨讲过无数次,但是我每次依旧睁着大大的眼睛,好像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世界上还有这样的一个词——陪宰。
    陪宰就是事先不告诉某个人真相,让他以为自己被判了死刑。然后和亲人道别,吃这一辈子最后一顿饭,送到刑场去,和其他的死刑犯跪在一起。等待被枪决。
只是不装子弹,并不真杀他。
哦,他们在跟外公玩一个游戏呢。我听到这里总是扑闪着眼睛,笑了。
外公于是被抓去陪宰,家里的人哭成了一片。没人知道他们的枪里不装子弹。其实并不会死。
不过曼莉的父亲,我那未曾谋面的外公,还是死了。是吓死的。  
外婆倔强地带大了曼莉,让她去读书,亲手教她琴棋书画。曼莉非常聪明,什么东西一学就会。外婆可喜欢她了。可惜,外婆在文革时,也死了。  
    我母亲童年直到青年唯一的朋友,就是这个丑陋的阿姨。这个阿姨后来一直和我在一起。她文化不高,连中专都没有读完。她缺少温情,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把关于曼莉的一切以这样一种毫不掩饰的方式告诉我。冰冷而残酷的生活,就这样坦诚地告诉我——那么脆弱的一个孩子。
她不给我讲童话故事,都是父亲讲给我听。  
    可是我对曼莉的故事还是那样的着迷。我总是带着忐忑不安,带着一种急迫、紧张和焦虑听完。那就是我的阿姨给我讲的所有的童话故事。
    奶奶说的没错,我的父亲保护不了曼莉。她是这世界上最美丽的花,不属于任何人。我母亲曼莉在我出生不久,被一个总是纠缠她而未能得到她的人杀死了。那个人在警察到来之前,畏罪自杀,留下一封信。他说很爱她,所以要带她走。他说很爱她,所以不打算独活。  
    我那可怜而纯洁的母亲曼莉,就这样走了。
    再也听不到我在她的雕花大床上呼唤她的名字:曼莉,我的母亲,我爱你。  
    父亲悲痛欲绝。丢下我,去了别的城市,一去就是三年。  
    我跟着爷爷奶奶过。阿姨经常来看我,照顾我,后来干脆就把我认作干女儿,她搬到了奶奶家住。和我朝夕相处。
    父亲回来的时候,我已经三岁了。父亲蹲下来,久久地注视着我,然后突然抱着我,嚎啕大哭。
我也被吓得哇哇大哭。
快放开,快放开,你看你,吓着她了。阿姨端着一个碗从厨房里跑出来,我赶紧躲在阿姨的裤腿后面,探出一个头来,看这个陌生而奇怪的人。 
那是父亲离别三年之后第一次见到阿姨。见到我。可是从奶奶的信上,他已经知道了家里发生的一切。  
    很多热心肠的人着急着叫父亲去相亲,父亲迫于无奈,也去看了一些。姑娘们对父亲都很满意,因为父亲很踏实,很健康,懂文化,是一个可以托付终身的男人。可是父亲提出了一个要求,嫁给他的女人不能再生自己的小孩。于是,女人们都觉得太苛刻,都吓跑了。
    只有阿姨一直留了下来。直到几年以后,和父亲领了结婚证,住到了我父亲的房间里。  
    阿姨没有再生小孩,到我六岁时,她三十二岁。父亲问她想不想要一个自己的小孩儿,阿姨说,算了,有曼莉的孩子就够了。
    阿姨不会别的,可是能做一手好菜。为此,父亲即使再忙,总是争取能回来吃顿晚饭。
而我一直很喜欢她做的冰冻绿豆汤。我亲眼见她做过。先将糯米清水浸泡两到三个小时。然后蒸熟。糯米晶莹剔透的。再将百合、莲心洗净,和绿豆一起放入蒸笼,直到绿豆成了豆酥——如盛开的小野花。然后将绿豆酥、糯米饭、百合、莲心摊在洁白的纱布上,让风把它们慢慢吹凉。最后再盛进白润细腻的小瓷碗,冲入清凉的薄荷糖水,加冰块。
    这样的一碗绿豆汤,清热解渴,我没办法不喜欢。我总是捧着小瓷碗,望着百合、莲心发呆,甚至产生某种错觉,仿佛从来不认识眼前的这个女人,仿佛是母亲曼莉经由她的手在亲自为女儿做这样一碗冰冻绿豆汤。
    于是,我,父亲,继母,经过了艰难岁月,从此以后在一起过上了幸福、甜蜜的生活——不,这只会是美丽的童话故事的结尾。事实上,生活其实远不会如此的简单和顺利。
    事实上,在我少年的时候,阿姨渐渐成了我心上的一颗痣。多年来,我痛恨到想用刀把它割掉。无数次。
  当我开始喜欢美丽的花裙子,喜欢白丝巾,喜欢照镜子,我也开始越来越意识到阿姨的丑陋。我开始讨厌她一直在工厂里当女工,除了家务事,最能耐地就是大着嗓门说粗话。没有约束的大笑,露出四环素牙。总是穿鲜艳的花衣服,廉价的布料,毫无款式可言。她怎能和我的母亲曼莉相比,母亲穿着最简单的纯棉白衬衣,坐在那里静静下棋,就是最美丽的人。
  那时候,父亲下海了,工作太忙,总是阿姨去参加我的家长会。同学都说,你和你妈怎么长得那么不像啊。我从来没见过这么不像的一对母女。我总是对同学说,她,她是我的阿姨。她是我妈妈的朋友。
我没有撒谎,她的确是我的阿姨。的确是我妈妈的朋友。
每一个打电话到家里来的人,尤其是男孩子,阿姨都要盘问很久。到后来,同学都不敢往我们家打电话。
    阿姨下班后总是想办法来接我,我都已经好大了,她还这样做,让我羞与为伍。我时常低着头骑车,心里仇恨着。
学跳舞的时候,我在音乐声中,在明亮的大镜子面前旋转、跳跃、飞翔。年轻的生命,像天使。于是,窗外总是有偷看的男生。有一个同龄人,在很长的日子里总是骑自行车偷偷地跟在我后面。这一切竟然被阿姨发现了。然后她二话没说,突然掉头,追上那个男孩,破口大骂。
还有一次,有一个高年级的男生给我写了封信,是封情书。但是由于我的不小心,被阿姨无意中偷看了。她于是跑到学校,在那个男生班级门口,双手叉腰,说你要是敢再来找我们家姑娘,看我怎么教训你。
我们同学都问我,你们家阿姨怎么那样啊!
是啊,怎么那样啊!我无地自容。我心里的痣长满了绒毛。一直堵在那里,堵在那里。
  于是,我常常在母亲的照片前流泪,我多么希望她回来啊。我那美丽的曼莉母亲,我希望她能回来看看她的女儿。哪怕让我看一眼,我也满足。
每年,我、父亲、阿姨,我们三个都会去母亲的坟前,我总是忍不住会哭。总是忍不住。我的母亲曼莉的一生是这样的:她1948年出生,出生于一个资本家的家庭。1967年19岁,遇到我的父亲。1971年23岁,和我父亲结婚。1975年27岁,生下我。同年去世。
母亲,要是能看到我已经长大,长得越来越像她,该有多么幸福啊。可是我的曼莉母亲,却只能在我的梦中,被无数次想起。她的样子在我心里,永远是四十五度角的,一个正面对我也是奢望。上天从不曾给过我。
    当我有了男友。当我把他带回家,告诉他们我们准备结婚。
我男友说,伯父、伯母,同意我们结婚吧。请你们一定要相信我,我会给她幸福的。
阿姨听完,抬起头,眯缝着眼睛,质问他,你怎样给她幸福。你有房子吗?你有钱吗?你能撑起一个家吗?我们怎么相信你。
我男友被问得目瞪口呆,低着头,说,我还没想过这么具体的问题。
阿姨。你怎么这样啊?我狠狠地恨了她一眼。然后又望向父亲,希望能得到父亲的支持。
那个时候,我和男友的确可以说是一无所有。可是,父亲已经是多家公司的董事长,我是他唯一的女儿,我不懂阿姨干吗还这么在乎钱呢?
她是个俗不可耐的女人,简直让人难以忍受。那一刻,我憎恨我的阿姨,憎恨她的世俗,憎恨她的浅薄,憎恨她的丑陋。
可是我那愚蠢的男友竟然答应了这个最世俗的女人的要求,要自己挣一套新房子,再和我结婚。
  后来,他不仅仅只挣了一套新房子。我们婚礼的前一天,这个爱我的男人对我说,原谅你的阿姨吧。她也许是对的。要不是当初她给我提出那么苛刻的要求,我可能不会有今天的成功。
也许吧。毕竟婚姻是现实的。好吧,原谅。我对他做了一个鬼脸,开心地笑了,其实原谅,反而是比憎恨更加轻松的事情。
我结婚那天,这世上有四个人笑得最甜蜜。我们,一对充满希望的新人;他们,一对经历坎坷,相伴二十几年的老人。那天,我看到了阿姨并不美丽的笑容,很真诚,很投入。谁看了都会感动。
  阿姨,只是个女工,直到她下岗。有谁能想到这样的一个女工,竟然同时也是董事长夫人。阿姨后来进了她一生中读过的唯一的大学——老年大学。学的竟然是国画。她画得并不好,不过看得出来,是有基础的。也许多年前她曾经在哪里学过。只是我们都不知道。她每天坚持画画,直到确诊患上肝硬化。
  我怀孕的时候,阿姨已经出现了肝昏迷症状。有时候会半夜突然爬起来,对着墙壁又哭又闹,像个小孩子。父亲总是守护在她的身边,怕她摔伤,发生感染,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她吵着要喝牛奶,可是医生说这对她来说很危险。于是,父亲亲手将果汁、菜汁喂到她嘴里,骗她说喝牛奶。
其实,很多时候,她已经不认得我们。
  女儿出生以后,父亲带她到医院来。悄悄告诉她快看你的孙女。
那一刻,她突然很清醒,对着墙壁,捂着嘴,眼泪无声无息地流下来。我和父亲听见她在说,吐字很清晰,快看我们的孙女,曼莉,曼莉……
  最后一次深度昏迷,阿姨没有再像以前一样苏醒过来。
  我和父亲在收拾她的旧物时,发现了她的日记。纸张已经泛黄,但是纤尘不染。
我在一个深夜,当孩子已经睡熟以后,开始静静地看她的日记。阿姨的日记写得很简练,但是日期,事情经过都记得很清楚。在我三十年后的今天读起来,那些年代里发生的故事,仍然如同亲眼所见。
1967年,一个叫曼莉的19岁女孩,非常的美丽,家族里的人都几乎被迫害。孤苦伶仃地逃到了她唯一的好友身边——一个长相丑陋的女孩。这个丑女孩收留了她。
  1971年,革命稍稍平息的时候,一个总是保护曼莉的年轻人帮她偷偷到老屋里把那张雕花大床搬过来。很幸运的是,大床完好无损。曼莉终于被感动,终于答应和这个真诚的男人结婚。可是那天,这个丑女孩躲在自己的日记里哭了。因为这个男人,丑女孩早已经默默的爱了好几年。好几年。
    1974年,曼莉怀孕四个月的时候。有个异乡逃来的男人偷偷来找过她。这个男人是曼莉的儿时玩伴。他们的父辈是世交,他们是青梅竹马,他们是棋逢对手,早已决定终生相伴。可是,疯狂的革命到来。几乎所有的亲人都在那个可怕的年代里迅速地离开了他们。永远地离开。就剩下他们俩,因为这份爱,坚持着活下来。于是他们好不容易重逢,就决定要一起逃到外地去,在孩子出生之后。曼莉将一切都告诉了丑女孩,她跪下来,恳求丑女孩能时常去看看这个可怜的孩子。告诉她妈妈对她的爱。因为这一次的远行,她也不能确定是否还能活着回来。
  1975年,曼莉生下一个女儿。非常漂亮。曼莉一刻都舍不得跟她分开。曼莉作了她人生中最后一个决定,决定留下来,永远不离开女儿。她留着泪对丑女孩说,该告诉他自己的这个新的决定。
1975年的那个冬天,曼莉去和她深爱的男人道别,从此再也没能回来。 
阿姨的日记只记到1975年。我母亲曼莉去世的那一天。我的纯真的善良的阿姨,在1975年的那个深冬,在前来调查案情的警察面前,一直沉默。她沉默了一生。我的伟大的丑母亲,用她的一生为我讲了一个人世间最美丽的童话故事。
可是遗憾的是,直到她去世,竟然没能亲耳听到我叫她一声“妈妈”。
我多想让她们亲耳听到我叫她们“妈妈”啊。我的两位妈妈啊,我最亲爱的妈妈啊,我无数次的向着深夜的天空呼唤着她们。我的丑母亲,我的曼莉母亲,她们是这世界上最最美丽的两个女人。
    我决心把这个故事慢慢地讲给我的女儿听,也希望她有一天再讲给她的孩子听:从前,有个美丽的国家,发生了一些疯狂的事情。有个小女孩,叫曼莉,天生的卷毛儿,漂亮极了,她穿着小花裙子,红红的带襻儿小皮鞋,向我们招手,在阳光下,咯咯咯地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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