跛腿的父亲

  
                    
    在我家里四口人当中，父亲是唯一走出过国门的人，这是他的骄傲，也是他的悲伤。父亲当年去的那个国家，在当今汹涌的出国潮中，几乎没有人去，也很少再有人能够进去。

    上世纪的五十年代初，穷凶极恶的美国鬼子把炸弹扔到中国东北边陲。成千上万的热血儿郎高声吼着《中国人民志愿军军歌》，义无反顾地跨过鸭绿江。父亲就是“雄赳赳气昂昂”的一员。父亲是家里的幺儿。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他想参军，可是奶奶反对。于是，父亲偷偷去报了名，招呼都没给家里打就去了朝鲜战场。

    抗美援朝战争打得惨烈无比。据说老家出去了7个，其中有6个把忠骨留在了三千里江山，只有父亲凯旋归来，可是永远失去了一条完好健康的腿。父亲戴着大红花离开家乡，却坐着滑竿（一种轿子）回来，让奶奶心痛得呼天抢地。

    这条因为战伤致残的腿，从此伴随父亲半个多世纪。
    因为这条腿，父亲从一个出身雇农的农民儿子，成为那时人人羡慕的国家干部。在大连中国人民志愿军第一后方医院养好伤以后，父亲被派到唐山一个机械厂工作。因为积极上进，工作成绩突出，很快又被送到青海省机械厅下属的机械学校学习。那时刚刚解放，青海土匪肆虐，父亲拖着残腿，和解放军一起剿灭躲在一人多深草棵里的土匪。土匪躲在暗处，许多士兵吃了亏。但是父亲在朝鲜战场出生入死的经验帮助了他。

    本来，父亲完全有机会留在青海省机械厅的，但是，这时他和母亲好上了。和母亲的爱情改变了他的命运。母亲虽然出身不好，可是温柔、漂亮，让父亲一见钟情。或许是英俊的父亲残了腿有点自卑，或许是那时的人们思想太单纯，总之，父亲当时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回到家乡。

     回到四川，父亲屈就于广元市的一个单位。在这里，经过他的努力，母亲顶着亲朋好友的压力，做了跛腿的父亲的新娘。然后，他们开始了两地分居的生活。然后，就有了我。然后，我就有了童年记忆里的大量的广元核桃。

    “文化大革命”席卷神州。父亲为“保家卫国”而留下的跛腿又发出了金光。他被派到成都接待红卫兵，拖着跛腿，为了神圣的使命而满腔热情地奔波。后来，又被结合进“革命委员会”班子。其实，父亲为人很老实，正直，根本不是当官的料子。他没有整过任何一个人，但是，粉碎“四人帮”时，却被贴了满满一墙壁大字报，父亲心灰意冷，发誓从此不沾政治的边。父亲的这种性格深深地影响了我。这些年来，我本来有很好的机会平步青云地涉足仕途，但是，我一一放弃了，而且，象父亲一样不后悔。

     父亲的跛腿给他带来了几十年的无上荣光，也给他造成了正常人所无法体味的麻烦和痛苦。他的大腿骨和股骨打断了，每次洗澡总要母亲帮忙。他解大便时不能蹲下去，只能靠着卫生间的墙壁，很别扭很难受地方便。直到他年老时，我们才发现了这个秘密，于是，我和妹妹深深地自责后，给他买了一个坐便器。前几年的一个冬天，母亲洗澡时发生煤气中毒，父亲发现异样后冲进浴室，但是只能把已经昏迷的母亲拖到门口，没有办法把她背起来，直到我们闻讯赶来才给他解了围。而腿不方便的父亲却尴尬地不停地责备自己。

    由于腿带残废，父亲不能象许多健康的人那样正常参加体育锻炼。但是，他很清醒，他从年轻时就注意保养身体。于是，我从记事起就看到，无论春夏还是秋冬，每天早上天刚刚亮，父亲就悄悄起床，从家里一跛一跛地走出去，一直披着早霞沿泸合公路或者长江边走到几公里以外；晚上吃完饭，又迎着夕阳同样地走一道。如果遇上下雨，就在宿舍楼下活动活动。父亲用走路这个方式锻炼身体的习惯，一直坚持了几十年，风雨无阻。

    无法参加体育锻炼，父亲其实很痛苦。小时候，受他的影响，我也喜欢锻炼身体。常常是他前脚走，我后脚就跟出来了。一天早晨，我看见江边沙滩上有一群老人在打太极拳，霞光中，突然看见父亲站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定定地看着伸腿挥拳的人群，脸上露出无比羡慕的神情。父亲就这样看了好一阵，才恋恋不舍地一跛一跛地离去。

    那一瞬间，我知道，他的心中一定充满了落寞的感觉！
    父亲因为那条跛腿，有时也受人歧视。小时候，只要有谁敢当我的面叫父亲“跛子”，不管他们是大人还是小孩，不管他们是一个人还是十个人，我都会象一头愤怒的狮子似地冲上去！我也记不清为此打了多少架。有时不自量力，或者寡不敌众，被别人打得鼻青脸肿，回到家里，在挨了严苛的父亲一顿训斥后当他知道原委，总是内疚地一把将满腹委屈的儿子拉到怀里，摸着我的头叹气。

    岁月不饶人。父亲已经迈入古稀之年。最近几年，他的腿经常发痛，去医院照X光发现，他的好的那条腿由于独自支撑了他的身躯几十年，骨头之间的骨膜已经完全磨光了，两根腿骨直接接触到一起，所以才会发痛，而且根本无法治疗。这就意味着坚持走了几十年的父亲从此再也不能走远路了，甚至很快就不能走路了。

    一生性格刚强的父亲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由于腿痛，他现在已经很少下楼了，每回家里叫我和妹妹两家人回去吃饭，父亲也只能在阳台上痴痴地张望着他的儿孙们。他的模样，让我们很痛楚！

     一个人拥有健康的躯体，健康的四肢，也许并不知道珍惜。而我跛腿的父亲，他却是永远无法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