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染重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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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我肚子里的孩子出生了,等他长大了,我会告诉他,你爹叫重楼,他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男子,你娘爱他,永远永远,不后悔。

1.

五月初五,端午。

除了到处弥漫着的粽叶的清香,我闻到空气里隐约还有草药的味道,薄纱一样的云从天的这一头飘流到那一头,娘从屋里拿出一些黑乎乎的东西放在院子里晒,我蹲下身从竹篓里捏起一块问娘这是什么,娘说这是药,当归。
当归。明亮的阳光下,娘的眼神比冬天里最黑暗的夜空还要黯淡。

眼看着娘在院子里无声无息地忙碌着,我静静地走开了,我穿过重重回廊去后书房找哥,我推开房门,站到哥的书案边告诉哥娘的异样。
哥愣了许久,之后放下手中毛笔轻声叹道,这么多年了,娘还是没有忘记爹呀。

爹,爹是谁?我不知道我的爹是谁。
自我出生,我便只有娘一个,我从来就不知道爹是什么样子,他是否一脸正气,他是否高大魁梧,或者他是否也会吟诗作画。娘看到哥低头读书的样子总会说哥很像年轻时候的爹,连皱起的眉头都是一样的。所以我喜欢到哥的书房去玩,我盼望能从哥英俊的轮廓上找到爹的影子,可我却总是一无所获。没有亲眼见过的人永远都是心上的一团云烟。
我听哥说起过爹,那个哥恨的人,那个曾经整座城里无人不知的大人物,那个娘用尽大半辈子去爱,现在还爱着的人。
哥还说过,我们的爹到现在都还没有回来带娘离开这个地方,他背叛了娘,所以我们要恨他。所有背叛的人都要被憎恨。

2.

五月十八,会试发榜的日子。

五月十八。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会不断地想起这一天,我会想起这一天发生的事情,如花朵一样灿烂的偶遇。我也曾想过,如果上苍让我选择,让我提前知道这一天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也许我会留在苏院里哪儿也不去,照看娘的花草或者替下人收拾一下哥的书房。可是有些事情谁知道呢?

五月十八,一大早,我就和娘陪着哥在考场外等着发榜。
五月十八,我遇见了他。
他就站在我们前面。他微笑着,低着头和哥,还有哥的同窗们说话,时而浅浅微笑,时而皱眉思索。
“他可真好看呀。”不知谁家的丫鬟在我身后悄声说。
是呀,他真好看。我生平第一次发现原来还有人可以比哥更好看。他的脸轮廓犀利,两抹浓眉卧在眉骨上,他只穿一身素色的衣裳,没有锦缎玉佩,可是他站在近百位年纪相仿的公子之中,却比其他任何一个人都要明亮。连哥都不如他。

红榜很快贴了出来,榜的最顶端写着一个端端正正的名字:重楼。然后我便看见哥向一个人祝贺。是他。
原来,他就是重楼,哥哥的同窗,会试第一的重楼。
其实哥也不错的,哥的名字列在重楼的下面。会试第二,娘看了很高兴。

这一刻起,锦州城里所有的人都知道了重楼的名字,所有的人在议论那个会试第一的重楼。他们议论一个英俊明亮如宝石的男子如同议论当朝天子。
风开始吹了起来,吹起那些公子们的额发和白衣,那风吹得很大,簌簌的风声掩盖住我口中的呢喃细语,我念得那么轻,就连身边的娘也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其实我什么也没有说,我只是不停地念着他的名字。念来去。
重楼,重,楼,……

3.

六月初一,雨。

锦州是个很大的城,所以如果哥不在,娘从来都不允许我一个人出去。娘总是对我说,外面危险,你是姑娘家,要小心谨慎。
会试发榜一别,我以为自己再也不会有机会见到他了,然而这一天,他却自己来了。
这一天,六月的雨飘打在石榴叶子上,无声无息。

丫鬟说他是来拜访哥的,独自一人,带着书卷三本。
我开始站在从哥的书房出来后必定要路过的地方等他。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这么站着,我只是想看看他,看他今天是什么样子的,看他今天的脸和眼神是不是还和那天一样。
终于,他出来了。
屋檐下,我看着他越走越近。他走到我的跟前,冲着我微笑。亲和得就好象他就住在我们家的对斜对面,他曾和哥哥带我一起玩过。
也许,他还捏过我的鼻子,我想。

我开口了,用尽我所有的勇气。
我说,我见过你,我也知道你的名字,但是你一定不知道我,我叫思染,我是思裎的妹妹。
可是他却在微微一愣后笑着说道,我知道你的,思染,你是思裎的妹妹,在书堂念书的时候,你哥总是会和我说起你,他说你很听话,会在他写字的时候给他研墨。思裎说,他的妹妹是这个世界上最美的孩子,就像夏天里纯洁无辜的栀子花,现在看来,他说得一点也不假。

4.

六月初二,晴。

重楼走的那天晚上,我就开始失眠了,我睁着双眼看床头红烛燃尽,看窗外天色渐渐亮起来。
我想丫鬟们说得没错,我真的病了,我每天躲在苏院的最深处哪也不去了。娘让人买来珍奇的小玩意给我,哥说要带我去郊外骑马,像妈一样疼我的三姨娘要领我去看戏,都被我一一回掉了。我说,不必了,休息几天就会好的。
我知道不会好的,尽管他们都宠我,可是谁也不会了解,其实我想要的只是有一天我可以坐在重楼的身边听他说话,而不是像昨天那样站在路口等他的出现。如此而已。

在这苏院的尽头,我的房间前,种着一棵石榴树。哥说石榴树是爹为娘种下的。
是吗?是的,娘曾经说过。
也许夏天真的到了,石榴花彻底开了。我躺在老滕椅里听身旁石榴花盛开的爆裂声。在这里,一半是热情的红,一半是冷静的绿。我开始沉溺在这两种单纯的色彩之中,而那些花朵,它们一朵接着一朵盛开着,前仆后继,清脆,悦耳。
它们,仿佛陪着我在心底不停地念道。
重楼,重楼。

是的,是重楼。我告诉哥,我爱上了他。哥抚摩着我的头,闭上眼睛说,既然这样,那就求娘找个人给你去重楼家提亲吧。

5.

六月初七,吉日。

我嫁给了重楼。
事情顺利得连我也没有想到,我上了花轿,嫁了重楼,成了他的妻。
一切都是他们安排好的,而等到明年,哥则会迎娶重楼的妹妹。两家人亲上亲,皆大欢喜。

现在,我做了重楼的妻,我终于可以坐在重楼的身边,名正言顺地看着他的眼睛说话了。
我以为那一刻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重楼,你会永远爱我吗?比我哥更爱我,比我娘更爱我,比任何人更爱我?
会的,思染。怎么不会呢,你是我的妻,是我心上最干净的花朵,是这个世界上最美的女子。
重楼摸着我的头用世界上最好听声音说,我看见他的眼瞳里荡漾着无边无际的温柔。真真切切的话和真真切切的眼神。

重楼,你为什么会有这个名字呢?我搂着他,在憧憧的烛光中问他。你不知道那词上是怎么说的吗?哥为我念过的,词上说,爱上重楼,爱上重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那是因为我娘怀上我没多久,爹就去外面做官了,娘为了等爹回来,每天都会去城楼上看,后来娘早产,在城楼上生下了我,没多久爹回来了,就给我取了名字叫重楼。
重楼,你命真好。

那夜我梦见自己变成了我家院子里的那一棵石榴树,硕大,挂满了花蕾。
接着,我就梦见那些花蕾们在我身上争先恐后地绽放,我把它们挨个从手臂上摘下来,可是它们不停地开放,越来越快,汹涌澎湃如同潮水袭来。我惊慌失措动弹不得,只能任凭它们一朵一朵地炸开。我被炸得浑身是血,从梦中惊醒过来,坐在床沿上看窗外如雪的月光。
而重楼,他睡在我的身边,呼吸安静起伏如一个孩子。

6.

六月十七,雨。

昨天,重楼走了。
敲锣打鼓,圣旨被钦差送到府门。圣旨上说会试第一的重楼要去漠北的一个地方做官,即刻起程不得延误。

重楼走了,我知道他放不下我,可圣旨是不可以违抗的。但是重楼何时卸任,圣旨上没有说。重楼的娘对我很好,她怕我寂寞,让我回娘家住些日子再回来。
我回娘家的这一天锦州正好下起了滂沱大雨,家家户户都闭了门,可是娘却忽然之间想起什么似的,撑一把油纸伞上了城楼。然而,娘没能像以前那样再撑着伞走下来。
我知道,娘一定是去了爹那里。

娘去的时候手里还紧紧地拽着腰间系着的一条手绢,家人们花了很大的力气才将它从娘紧拽着的手中取了下来。在那雪白手绢的角落里,绣着一朵红火的石榴花。
此外,再无一字。

娘的遗体被摆在正堂上,由族人们轮流守着。
戌时,一个守灵的晚生在突然竹梆落地,大声呼喊,着了魔似的。
月光下,鼓噪的蝉声渐渐落下去,族人们都聚集在娘的灵柩前。
月光下,那些沉默的人们像沉寂的山峰般岿然不动。我猜想着,他们对娘是同情还是怜悯?
苍白的幕帐下,我侧过头去看哥。哥的脸上黯淡无光,这多雨的一夜还未过去,哥就已经苍老了好几十岁。
那吓坏了的晚生口齿不清地告诉我们,就在刚才,原本表情安详的娘突然睁开了眼睛,面目狰狞,苍白无神的瞳孔里一片红火,像是要涌出火焰一般的骇人。
火焰,那会是什么?我一回头,竟然在魅色的夜幕中间看见了藏匿在苏院深处火红的石榴花。它们着了火,成了魔。
第二日,哥让人把石榴树砍了。可这样有什么用呢?娘都走了。望着满地绿的叶和红的花,哥喃喃说道。
是呀,如是,又如何?

7.

七月初七,乞巧节,无风,也无云。

今天是七夕,乞巧的日子。
如果我的记忆没有发生错乱,我记得就在二十天前,我成了重楼的妻,从此以后我就再也不会想要做什么手工活来讨别的男子欢心了。我是重楼一个人的。
我还记得,十天前,重楼离开锦州去了北边。北边,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哥说,那是很远很远的地方,比大雁消失的地平线还要北的更远处,在那里,比荆条还结实的树木伏在地上生长,风沙抽割岩石席卷大地。

过了晌午,出府门,穿过乞巧市,我踏着落满石榴花瓣的石阶上了城楼。
恍惚之中,我觉得这情景好象在哪里见过。我猛然想起哥说过的关于娘与爹的事情,这时候我终于明白过来。原来自己在重复十九年前娘的路。

上重楼,天涯望断,尽成金缕。
十九年前,娘肚子里的那个孩子就是我吧,娘是否也会在楼上想起这句词呢?
我不知道,我开始在城楼上守侯,守着肚子里的孩子安静地等重楼的归来。
我对自己说,等到下一季石榴花开的时候,我的重楼就会回来,他还是完完整整的那样的好看。
我对肚里的孩子说,等到大雁再往北飞,你爹就会回来,因为那些大雁是去交换你爹的。

今天是七夕,丫鬟们总想告诉我一些今天集市上发生的趣事。他们还说,如果你用心听,就可以听到鹊桥之上牛郎对织女说的话。
真的吗?于是我去听了。
结果我看见重楼走了过来,我听见他用那一夜最温柔的声音对我说着什么。我听得清楚。
他说,你后悔吗?
我说,不后悔。

8.

八月十五,中秋。

哥去南方为官,我也回了家。
有人从漠北捎来一封信,信上说重楼死了,死于伤寒,大夫束手无策。
除了报丧的信,那人还捎来一样东西,一只干枯得不成样子的石榴。
我想,等我死的那一天,我要让丫鬟在坟前撒满石榴花瓣,我要让人把重楼的名字也刻在碑上,好让我替他分担一些漠北的寒气。
等我肚子里的孩子出生了,等他长大了,我会告诉他,你爹叫重楼,他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男子,你娘爱他,永远永远,不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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