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金鱼的单相思

桃红顶子的新公寓建在街区的最右边，小堇在太阳下仰头数它的窗子，320面落地窗，240面不落地窗，如果每面窗下都有一个人的话，那么这幢公寓就住着老老少少近600人。小堇打这近600人的主意，在公寓对面卖金鱼。

小堇没什么浪漫细胞，店面就是三个大字：金鱼店。下午下班时，天降暴雨，店里溜进来好几个躲雨的人，当中有一个英俊的高个子先生。他踱到一缸红色狮子头面前，慈祥地看着它们。小堇抓住机会走过去兜售，她口沫横飞地讲解，口若悬河地比划、怂恿。最后他乖乖地买下了两只狮子头，一公一母，收银一百，找零三十。

只有高个子先生最厚道，其他躲雨的人见小堇走过来，二话不说就跑了。店里只剩下他俩，看着那些被雨淋成落汤鸡的人，小堇忽然有了一种跟他相依为命的感觉，为了报答他，小堇说：“我借把伞您吧。”

小堇把李子颜色的伞借给他。他看上去不是有闲情养鱼的人，但是小堇知道他会真心爱金鱼，因为他拎着装金鱼口袋的右手，一路上都小心翼翼。

第二天他来还伞，顺便买鱼食。下午五点，他清早刮过的胡子已经再次萌芽，这一脸性感的荷尔蒙把小堇弄得说话直跑调。小堇说：“我每周都去河边捞蹦蹦！金鱼最爱吃蹦蹦！您还是买蹦蹦吧！”

他说：“蹦蹦会把鱼缸弄脏吧？”

“没关系呀，我这里免费清洗！”

他继续忧愁地说：“那你这里有没有治疗金鱼缺氧的药呢？”

看来，那两只老态龙钟的狮子头是快不行了，小堇本以为它们能挺一个月的。

小堇拿出了专业精神，准确地判定：缺氧有很多原因，鱼缸不清洁是它的根本：“所以，您需要清洗鱼缸了！”

小堇狼吞虎咽干掉了晚饭，腆着圆圆的肚子跟在高个子先生身后。他住在桃红顶子公寓的十楼，进电梯的时候小堇打了个饱嗝，接着小堇就接连不断地打嗝，拼命憋气也无济于事，这让小堇羞愧极了。

进了高个子先生家，小堇手持抹布，一个嗝擦一下，对付着那只本来不脏的鱼缸。

高个子先生忽然说：“喂，其实我认识你！你记得我吗？”

小堇愣了。“您说什么？”

“我说我认识你，五年前，哦不，四年前，那时候你头发短短的，很调皮，讨人喜欢！”

小堇盯着他看，脸都急红了，说：“不会吧。”

他哈哈大笑道：“还打嗝吗？”

真的，小堇的嗝消失了。可是与它同时消失的还有刚才那一瞬间产生的惊喜和快乐。“以前我打嗝的时候，我女朋友就用这种法子骗我，精力一集中，就不打嗝了，一百个管用。”

“女朋友？她没和您在一起？”

“她过段时间搬来住。”

小堇刷着鱼缸，心还在突突跳，以至于欣赏事物的眼光都变了，桌上他女朋友的照片实在无法让人恭维，头发挺少，眼睛挺大，活像ET！

“谢谢你帮我洗鱼缸，”高个子先生说，“不如这样吧，我还没吃饭，你劳动这么长时间也饿了，我请你吃消夜怎么样。”

小堇摘掉橡胶手套，把围裙叠好，这才矜持地点了点头。只是小堇好后悔今天穿得太丑，全身上下只有手上这印满了草莓的围裙最出彩，所以进电梯时小堇又把它套上了。

高个子先生以为小堇怕冷，他把外套脱了递给小堇。外套带着清苦的体味，让小堇觉得这个晚上没白忙活。

这顿消夜小堇细嚼慢咽，斯文有礼，小堇想她不能再打嗝了。高个子先生问：“你还在读书吗？”

小堇摇摇头：“毕业啦！”

“有没有男朋友呢？”

小堇摇摇头：“不好找哇！”

“不过，这样可爱的姑娘，一定有很多男孩子喜欢你。”“哪儿啊！都是我去喜欢别人。我有喜欢的人，只是他还没有把我放在心里。”

高个子先生理解地笑了：“那努力吧，只要努力去爱，你喜欢的人总会被你的真心打动的。”

高个子先生已经有一个星期没来买蹦蹦，小堇想那两条老金鱼一定已经死了。小堇是个奸商，是的，无奸不商。可是如今她自责起来，她在满屋子的金鱼里挑了两只最健康、最漂亮的，放进口袋，打氧，拎着它们出门。

小堇要把它们送给高个子先生，因为他是好人，欺骗好人有罪，小堇可不想良心难安。小堇按门铃，出来应门的却是ET小姐！她说她不需要推销。

“我，我不推销，我送金鱼。”

“送金鱼？我们不要金鱼呀。”

小堇没法解释自己的行为，只好尴尬地站在她面前，鼻子比两只红金鱼还红。

高个子先生来到门口：“为什么要送金鱼呢？”

“我想原来那两条可能已经死了，它们太老了。”

“没有呢！”高个子先生笑了，“它们活得很好！你放心吧。”

铁门被关上了，小堇拎着鱼，呆呆地站在走廊里。

深圳的八月，闷热潮湿的空气里一丝风也没有，满腔的心事快要把小堇活活憋死。

小堇提着金鱼瓶子，每晚五点准时站在路边，守着高个子先生下班的方向，一天，两天，三天，他没有出现。小堇每天都念念有词地求雨，希望他再来避雨。

四天，五天，六天。

第七天！他远远地看到小堇了：“金鱼店的姑娘！你好啊。”

小堇把金鱼瓶子挂在他手上，“给您。”

“就为了这个？我已经告诉你了，金鱼没有死，它们好着呢。”他把金鱼还给小堇。

“不是，不是，我还有别的事儿呢！”

高个子先生想了想，说：“是不是缺钱了？”“不是。”

“让我帮你介绍顾客？”“不是。”

“想找工作？””不是！”

“那是什么呢？”“我喜欢您。”

高个子先生指了指小堇身后，她这才看到ET小姐正像一柄无声手枪一样瞪着她，高个子先生说：“你看看，我有女朋友呀。”

“我知道，我愿意等。”

小堇本来计划着把600多条金鱼卖给对面公寓的住客，现在看来不行了，因为她变得很忙很忙，忙得没法做生意了。忙什么呢？忙着跟踪高个子先生。

在他上班的清晨，小堇戴着墨镜和帽子尾随其后，顺便在早市买姜花。小堇跟他一起上车，下车，过十字路，等红绿灯。他进了大厦，小堇就在大厦外面跟花玩，撕一片花瓣代表爱，撕两片代表不爱，最后一瓣是爱还是不爱。门口的保安来问小堇有何贵干，小堇说我在等男朋友啊。保安撇撇嘴，从来没见过等男朋友要从早上九点排队的。

中午时候，高个子先生下楼来吃饭。小堇举着光秃秃的花杆儿向他摇，他好看的脸上掠过一丝小小的不快。“你怎么在这里？”

“我在等您吃午饭。”

“不用了，我和同事一起吃。”

“我等了一个上午了。”

“你不需要照管店铺吗？你好像有花不完的时间。”

“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就有花不完的时间。”

“可是我说过了，我有女朋友。”

“我也说过了，我可以等您。”

高个子先生拿小堇没办法，最后答应和她共进午餐。一顿饭，他一直劝小堇：“别傻了，我们不会分手的，以后不要来找我了，这是最后一次。”

小堇当听不见。

既然高个子先生这么为难，看来小堇得另想办法。她趁他不在家的时候去找了ET小姐。那个上午她正在睡懒觉，她睡眼惺忪地说：“有什么好谈的呢？你喜欢他，我知道！你随便！”

“我要和你公平竞争。”

“好，竞争吧，小金鱼。”

她这种大无畏的精神让小堇挺受挫，于是小堇忽然诡计多端地对她说：“他早就喜欢我了！我们认识得比你早！”

她果然受到刺激，把小堇往门外推。小堇接着说：“我还要告诉你，我得了绝症！我快要死了！在死之前，我一定要和他谈一次恋爱！”

“疯子！”她把门重重地摔上。

小堇在夜晚爬上金鱼店楼上的天顶，从这儿正好可以看到高个子先生家，小堇拿着望远镜看他们在午夜十二点吵架，ET在摔东西，她收拾皮箱，她哭啦！她走啦！

ET小姐拖着沉重的皮箱拦出租车。为此，小堇有点过意不去，是她把他们搅得鸡犬不宁，但是，还有谁会比她更爱高个子先生呢，没有了，这个世界上只有小堇最配得到他的爱，也最配向他奉献爱。

可是高个子先生从公寓里追出来，他抱住她，他们接吻。出租车停在马路上，最后空着开走了。

高个子先生在一个周末的下午来找小堇。

他进门的第一句话是：“请你不要再打扰我的生活了！”然后他对小堇咆哮：“小小年纪，破坏别人的感情，你有没有良知啊你！你以为爱情是什么？好玩吗？我告诉你，它不是游戏！”

“可我是真的喜欢您！”

“我不喜欢你，行了吗？我讨厌你！无聊的小孩！”他摔门离去，大步走进黄昏里。小堇提着金鱼瓶子追出去，她拉住他的手：“为什么您不喜欢我？我有什么不好，我……”

高个子一把推开小堇，“再缠着我，我就报警。”

这句话比推搡更让人疼痛。金鱼瓶摔在地上，两只红色的金鱼在马路上蹦来蹦去，小堇蹲下身去抓，它们滑滑的像眼泪一样抓不住。

那两只金鱼死后，有一个晚上，小堇又爬上大楼的天顶。这次她没带望远镜，只是随便来坐坐。小堇把双腿悬在空中，她觉得在深圳的这一个月零三天真失败，她没能和高个子先生相爱，却让他看扁了她。

其实，小堇没有他想的那么无聊。早在三年前，她读大一，那时候他是01级的辅导员，偶尔给她们班代课。他英俊又高傲，有满心的不得志，这种气质吸引了小堇。有一次开晚会，他作为年轻教师代表唱歌，上台给他献花的就是小堇。在舞台上他拥抱了小堇一下，就是那次之后，小堇发现自己没出息地爱上了他。

小堇喜欢他身上清苦的体味，像姜花的味道，凉凉的，理智又克制。后来他要离开学校去深圳了，小堇特别难过，有一度小堇天天在他宿舍外徘徊。小堇知道他喜欢金鱼，他窗旁有个大鱼缸，在他临走前的那个深夜，小堇从窗栏杆外伸手进去，捞走了两条红色的金鱼。

那是唯一的纪念，不太光彩，但是对小堇来说特别重要。金鱼在那年冬天生了小鱼，小鱼又生了小鱼，等到今年暑假，小堇已经成了一名养金鱼的专家。于是小堇带着金鱼来到深圳，按照四处打探好的线索，找到他家，在他家对面开了个店。

小堇承认，她和高个子先生一个月来的交往都是她精心设计好的，开店、卖要死的金鱼、洗鱼缸，小堇一次次接近他，她以为他会爱上她，因为他曾告诉她，只要努力爱了，对方总会被打动。看来他撒了谎，爱情不是一厢情愿这种傻事。